骑车上班的阿透
猩猩一般的攀上这小巧的车子,捏着龙头左右逢源。好久没有骑车了,今天拉过同事的单车来,发现车技都没有生疏,车闸够好的话,还是可以提着龙头骑车跳上高出路面一阶的人行道。骑着那辆女式车好一阵驰骋,最后长啸一声“吁——”然后把车还给人家,气喘吁吁之际,想起原来和自己一块住公司宿舍专门骑车上班的那个阿透来。
公司紧紧的挨着开发区,离市区却有那么几里路。我们的公司里从上到下虽然都号称上班族,但是同志们御驾亲征的方式各个不同。1是专车接送,2是自驾私车,3是打的报销,4是自费打的,5是单位班车,6是驾驶摩托,7是享受公交,8是打摩的,9是破旧单车。本来阿透拒不承认自己是公司里的下九流人物,想买时髦的新山地车,可是接过八十块现大洋买来的那辆年龄估计跟他差不多的凤凰260之后我发现他不得不骑上的这辆车竟然直接把他打成了臭老九。
拒绝大家的拥抱,阿透终究还是选择了骑车上班。其实公司里大家的日子都还算过得去的,绝大多数心理正常的人都采用前8种交通方式。特别是阿透就住公司宿舍,离公司也就十分钟的公车车程,走路也就半个钟,所以他们楼虽然也有骑车上班的后生哥,但至今尚未发现第2例骑那么烂的车上班的丑闻。而这家伙却逆历史潮流而动,怙恶不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常年骑着一辆给公司丢脸给乡邻抹黑的丑陋破车,还给车取了个名叫“尤里西斯”,(读过《银英传》的同志都不会把这辆破车认做魔术师·杨的旗舰而会据亚姆立札会战历史会称之为“厕所坏掉的战舰”),每天毫无廉耻地高高兴兴上班来,傻B兮兮回家去。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每月也有千儿八百的俸禄,这就难怪他的骑车上班成了朋友和同事们经常垂问他的话题之一。
阿透那时总是抱着肩膀,每当我们问到丫的为何要骑车上班时,这小子十有八九这样回答:“锻炼身体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要么就带人家到他房间,指着床头一幅裱装精美的条幅给人看,那是伟大导师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教导:“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于是话题就转到体育、健康、公司年效益和如何将他紧密团结在以肚脐眼为核心的的腹肌分裂开来这方面。他的回答也是真实的,排开空气污染造成的毒害不算,骑车上下班的确是一种很不赖的健身之道,这家伙虽然胆大皮厚心黑,但是相当之怕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在繁重的物质和精神压力之下混进英年早逝的知识分子行列,(据阿透说他拒不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充顶也就一识字民工),因此他会在物质生活相对于大学时极度丰富的境况下选择这样的“变态自虐”没有关系。
阿透表情总像玩“藏猫猫”的,他的说法或许可靠,但是在可靠之外,我总觉得还有其他的东西可以考据出来。是我们那时都还没有想明白么?
大家无趣的散开,然后再将各自手上的活计继续,渐渐的都没了兴趣再问。可后来我觉得这小子坚持骑车上班除了达到苟延残喘的健身目的之外,起码还有三个理由。
一是自由,公司里人人都是各自的有各自的活法,这小子别看他什么规矩都守得老老实实的,可没事骑着车他就哼哼“How many road must a man walk down,bofeore we call him a man”,仿佛自己正跟着一群离乡背井的小子们开着破车冲上美国的每一条大路,把破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听崔健的歌,听披头士的歌,大声朗诵金斯堡的诗句,随处宿营拉野尿,享尽最狂热的爱情,然后也用空空如也的脑袋去琢磨最根本的哲学问题。老实说每天挤公汽或者公司班车我都觉着憋屈,冬天屁顶屁,夏天肉贴肉,好不容易从车窗里看到一美女,没等你吟咏几句“你站在路边等公车,坐公车的人在看你……”司机大叔“轰隆隆”一下直接就忽悠过去了,那话怎么说来着——怅然若失吧?所以比起我来,骑车的阿透是个自由主义者,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他说骑车感觉整个宇宙都被自己担在了肩膀上。
其二是怀旧,阿透经常喜欢咬自己嘴唇。虽然做无线网络优化,算是高新技术,可他骨子里特怀旧,他常说旧社会多好啊多好啊,讨三四个老婆没问题不说,就算老婆说不上你去逛窑子也不会因为赶上严打扫黄而担惊受怕而导致阳痿。我说我算看透他了,这小子净想着杨柳岸晓风残月那点美事。高中的时候怀念那隔壁班整天坐窗边的女生,大学后就整天说当年的梦中情人现在每天都在错误的男人身边醒来是多么伤心的事啊……工作后他觉得大学的时候无比的好啊,说那时候如何潇洒自由想干啥就干啥,我想谁就是谁。
因为怀旧,他仿佛跟他用过的所有东西相互都有感情,就像娶过的媳妇一样,特有感情。高中时的每次被处罚历历在目,原来家里每一只养过的猫在他肚子里都有一部厚厚的传记。一次我看到他穿一件格子衬衫,后来在他毕业前的照片里我看他穿的也是这件格子衬衫,一问那衬衫的年份竟然是九八年的。所以我猜他骑车一定是在重温当年跟隔壁班那个女生一块骑车下学的风光,他说过他高中三年丢了六辆车,每一辆骑过的自行车,那简直像唐太宗的“昭陵六骏”,都上了他脑子里的凌烟阁。他说他小学时学会骑车,当时小萝卜头那么大的他是拿他家老英雄的一辆永久280来操练的,还没练熟就瞪着三角架加入了班上的红领巾暴走族。上大学后跟人合买了一辆山地车,谁知道铁道学院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高低落差有几十米,于是上课的时候不用蹬可以从宿舍门口一溜烟开进实验室,下课回来人打饭的都把饭吃完了他还扛着爆胎的车走在从消息树到老教(注:消息树和老教为某大学的某地名)间的那条销魂夺命坡上。从小到大,这小子和自行车深厚的革命情谊不亚于蒙古人和马的感情。多少年来,他一辆又一辆的破车上坐过大姑娘、小女孩、好兄弟,坐过游行的学生、值勤的退休大爷,闯过红灯、穿过高速、掉过水沟,郊外的大雨淋过,雪天的泥地上摔过,陡峭的坡上胎爆过……如果不骑车了,就会减少许多怀旧的资源,所以他那时上班那久了还骑破车,不光怕别人骂他始乱终弃,他也舍不得那些个记载着他许多美好或者丑陋的往事的破车。
再就是方便。打的比骑车快,可你总不能没完的贴车钱啊!但缺点是不能哪儿都去,尤其是小胡同进不去。阿透光棍一条,家又不在本地,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遛街窜巷的,号称不带四姨太的微服私访。他知道了好多我不知道的汽车去不了的地方,然后回来说什么“美国的石油大王,哪里知道北京拾煤渣老婆子的辛苦”一类的疯话。他骑车可以一直骑到单位的院里,朋友的门前,小姐的窗下,可以轻松绕过堵塞的车流,“间道奔袭”,可以毫不关心末班车的时间尽兴狂欢,可以在高兴时从开发区一气冲到东阳渡(衡阳俩地名,地图上隔了一拃远),“春风得意车轮疾,一日看尽雁城花”(衡阳古称雁城,有回雁峰等名胜,古诗云“衡阳雁去无留意”)……这些都是坐车所享受不到的。他常笑我说你丫一坐上了车,就直奔终点,中途没有变化,人在车里还要道貌岸然,放个屁还得小心憋着不出声,真真人格压抑。在他说来,而骑车却是丰富多彩,充满了可能和奇遇,个性也得到充分发挥和张扬。呸!我说你就他妈给我吹吧。
阿透这种粗鄙不堪之人,每当他坐车上把车闸捏紧再松开的时候,就是最逍遥的时候。看见书摊他要下来翻一翻,看见围观他也下来凑热闹。没热闹可看时他就一路摇晃着车把胡吼瞎唱,扰乱社会治安。明明风和日丽,他却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明明飞沙走石,他却唱“蝴蝶飞来采花蜜,阿妹梳头为哪桩?”一次下班骑出公司大门不久,见前面有一背影曼妙无比,恰似那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厮当即山呼:“前面的美女——”背影无限娇羞的回头,满脸横肉的一笑百媚生,阿透吓得要滚下车来,怒喝一声“又不是叫你!”余音未绝便屁股不沾鞍一溜烟骑跑了。不过这种出丑的时候毕竟极少,他觉得骑车所带来的方便和自在还是其他任何交通方式不能取代的。
此外还有骑车的种种好处和快乐,我都能从阿透这里深深的体会到了比如苏大姐开宝马撞死人的事情是断断不能骑在车上完成的,比如公司发了一袋大米可以轻松的载回家来,心情好的时候他穿一件湖人队的队服去打球,美滋滋的说穿的是“黄色领骑衫”。
骑车的方便确实很多,但是不便也很多。对于阿透他所珍爱的拥有——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灾难降临在一辆车上过。掉链爆胎,漏气断闸……等等等等。我说你老太太一辈子是处女——何必呢!阿透回的是我老太太一辈子是处女——乐意。
一次阿透跟我说,那天跑基站回来,小子正飚车正飚得美呢,后轮吻着了一块钉板,当场车就被钉板PK了,那天没修车的也没有过路的顺风车,开的士的怕劫道,也不往这野地里来。我就慢慢地推着走,心里的阿Q在对自己说,此时此刻,一定还有许多人跟我一样,车胎扎了,正在推着走。他们走在别的街上,走在别的城市里,走在山路上,走在旷野中。他们心里也许在想,要有汽车就好了。他们中一定没有官员、大款,也没有什么歌后、影帝,他们是普通市民、农民、知识分子,是普通劳动者,我正在和他们一起,一步步感觉着大地,走回我自己的家。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暗暗点头,觉得自己跟他一下近了,对他的话我无比的有Feel。日后每当我稍有自得之意自觉轻飘飘快要离地升仙时我总会想起在国道上推着车的阿透。
阿透这厮没什么大学问,不过喜欢琢磨事情。他骑在车上也只是想保持那甜蜜的稍微真实一点的感觉,他知道骑在车上看到了哪怕很多东西,那也只是看看而已。何况他看到的东西和琢磨的事情,总是人所不屑于去看去琢磨的,所以阿透这厮颇不自信,总是对人含糊地解释说:“锻炼身体,锻炼身体。”他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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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阿透走了,临行的时候还挥毫泼墨,给我题词一幅: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
然后就两年没有见他了,不过我想,其实那时阿透自己也该知道,想保持那种真实的感觉,不一定非骑车不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