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幕末之斋藤夜行

大话幕末之斋藤夜行

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满山的青草和树叶都变成了黄绿相间的颜色,随西风的吹拂,飒飒作响。天空中零星的趴着几朵白云,看上去懒懒的一动不动。虽然已经不似盛夏那般酷暑难耐,可是空气里仍然有着能让人躁动不安的热。

那个个时候正值幕府没落,新党跃跃欲试的动荡时代,出门要是看到野狗在路边啃食死人已经不是很希奇的事情了。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除了配刀的武士,谁也不敢轻易出门。

这一天在从东京府通往江户的山间小道上,走着一个年轻人,身高近八尺,身材瘦削,肤色微黑,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后,却又有几缕不规矩的从眼前垂下来,背上背负着一枝长兵器,形状类似中国古代的钩镰枪。这青年名叫斋藤一,东京府人氏,此次出门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武道修行,动乱的年代里,年轻人都愿意以武学的造诣来体现自己的价值,走在路上的这个斋藤似乎也在追赶着时代的潮流。

眼看日已偏西,秋日的山间没有人迹,只有啾啾的鸟鸣和秋虫的鸣叫时而响着。斋藤走了大半天路,来路上没有走来的人,去路上也没有过去的人,没有人可以说话解闷的,他只觉得树林里的空气仿佛一潭死水,深感无聊,于是停下来准备休憩。吃过干粮以后,他解下背上的长枪开始操练起来:刺,扫,撩,打,格,抹,捻,提……长枪越耍越快,一时间风声呼呼,草叶飞舞,在一团白光之间只看到一条黑影在穿插。练到末了,斋藤一抬眼见到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只蝼蛄正破土而出,眉梢一扬,右手执枪梢,左手五指箕张,托住枪头下方,挺枪刺去。“啊哒~~~~~~~~~~~~”一声长啸,枪尖穿过蝼蛄胸腹之间,已是将那虫子钉牢在地上。

“好枪法!好枪法!!”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大笑,一人拍掌含笑从一株大树后走出来。

“谁?!”斋藤收枪凝神回头。

“好汉莫怪,在下也是行路人,见这秋色甚好,就出来玩耍,看到好汉枪法出众,不由多看两眼。相公想必是出来修行的吧,不若我们结伴走道,一路上也少些无聊?”

出来这人,身材健硕,浓眉大眼却又有一些儒雅之气,头发顶多有一寸多长。衣着很奇特,身穿没有衣襟的半截袖子的衣服,胸口绣着一个“后”字,领口却是圆的;衣服不但没有象常人那样用布腰带扎在腰间,反而用下身的长裤子包住了,那裤子的质料非棉非绸,倒象船上的帆布;脚上穿的鞋子也是奇形怪状。斋藤年少时便开始四处游历,鬼头蛤蟆眼的欧罗巴人也见过不少,对这样奇装异服的人倒也不觉得有多奇怪。

“原来是个和尚,唉~~~~”斋藤叹了口气。

“恩?”那人一怔,喃喃道,“怎么说我是和尚……?难道幕末的和尚长的都象我这样”伸手一摸自己的头,又想了想,微微一笑,“随便你怎么看我啦。”

一看等了半天来了这么样一人,斋藤大感今日流年不利,竟遇秃驴,晦气晦气。待到通过姓名后就想待会要为难为难他:

“大师,既然做和尚,怎不在寺庙里念经,却跑出来闲逛,不怕影响修炼?”

“哦,呵呵,”和尚一脸的不在乎,“我和寻常的和尚不一样。”

“这话怎么说?就因为你还留一点头发不成?”斋藤奇道。

“那些人太无聊,天生的读经书的料,我不喜欢。他们修佛经,我修禅义,所以我专业课不及格;他们修来世,我修今生,所以我在庙里过得比他们快活;他们求功德圆满,我求放心自在;他们求度人,我愿度自己,还有嘛,他们持清规,我懒得守戒律,所以呢,六根不除,百无禁忌。”言罢和尚拿出一个圆筒形状的白铁罐子喝起来。

听罢斋藤道:“照你说来,把佛置于何地?”

“你说佛在哪里?”

和尚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常人以为佛在西天,又以为能修到心中有佛,心即是佛便是大乘,我看呢,佛无处不在,万世轮回,不过一瞬,大千世界藏于沙砾之中,倘若仍是执着寻觅,可真是庸人自扰,枉费心思了。哈哈,咱们不说这些个没意思的啦,壮士你等等,我要撒一泡尿”说完便解开裤子,走到路边。

斋藤想:这后和尚怎么说的都乱七八糟的!看来非要让他不爽才行啊……

“后大师,现在兵荒马乱的,不光是外面的人心不古世道浇漓,连好多寺里的和尚都已经不思清修,有的没事就跑出来四处溜达,更过分的,我都听说有的和尚和尼姑同居,生下一堆小和尚小尼姑,佛门净地挂满了尿布,真真叫不成体统!”

“相公你说得是啊,现在的僧寺尼庵,哪有什么佛门清净!那帮小和尚看起女人来,眼睛直勾勾的瞪得比牛还大,我要出来云游,就不能把老婆放心留在寺里,只好带了同行,这不,她的马车还在后面跟着呢。这世道真是没了体统哪!”

咄!好没廉耻的和尚!斋藤心里骂了一声,对自己说,我不要跟他一起走啦!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前面的林边正好有间供过路人歇脚的草屋。斋藤说:“大师可要住宿,这么大的草房,正好睡觉。”

“好撒!就照相公你说的,我们就住宿。”

“大师住下,我趁晚再走一程。”

“要得,我们就照相公说的,再行一程。”

“大师要住宿,我就走;大师要走的话,我就住。”

“相公,正聊得开心,走怎么成?你住,我们也住,你要走,大家就一起上路。”

斋藤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骂他一声,后来还是忍住了,只是想,还是由他吧,一起走就一起走了。两人走到山边,秋天的满月刚刚升起,圆圆的,又黄又荒唐,月下的景物也变得荒唐起来。原来白白胖胖的云,在黑蓝的天穹里显得单薄了不少。和尚仍然摇头晃脑的说得不亦乐乎。草丛里的虫子也学了和尚,聒噪的加倍起劲。和尚的脑门在月光下显得很漂亮,象被镀上了银,斋藤看得心里痒痒的,真想握拳扑过去,用中指突起的指节在那脑门上用力敲一下。这样的事情当然干不得,不然和尚一定会问,如此好夜,相公给我一好大凿栗干什么?斋藤又想,要有板砖从后面不是太轻的拍他一下应该也能止痒。这样的事情也干不得。和尚还是喋喋不休,斋藤听到他说的话,心里痒得更是足尺加三。和尚在谈女人,真的佛门弟子谁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和尚说:女人都是小性子,中国古代有个张三丰,他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样的气魄你可别想哪个女人会有,留着自己用是最好的。愿意和你一起睡的人很多,但是愿意一辈子睡你旁边的人就一个,所以女朋友可能很多,老婆就只有一个,要真的好,就要对老婆好。其他的,就是女朋友,可是女的朋友也不好做。和好女人做朋友最难,一不小心她就要做你的老婆,换句话来说,只有有本事的男人才能和好女人做朋友,没本事的男人只能把好女人娶来做老婆。又说各地的女人,和尚觉得北海道的女子忠诚,长州藩的女人温柔,关西的女子能干,只有京都的女人最要不得,因为她们都是母老虎。最后一句话让斋藤有点不快,因为跟他相亲的女孩子时尾就是京都的。于是他也接口说道,找老婆就很开心吗,成了老婆就没有象女朋友那时侯的可爱啦,倒不如自己一个人过更自在逍遥。听他这么说,和尚觉得不对。男人和女人总要在一起的,每个男人在这世上都会有自己想和她过个六七十年的女人,不管早晚,你总要碰到他,只是有些人可能在碰到之前要不就是自己已经做了别人的老公,要不就是她已经做了别人的老婆。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就有点悲惨啦。这样的话让斋藤差点笑出声来,嘿嘿,这个和尚可算有意思啦!

和尚说,谈女人无趣,要不我们来谈使枪弄剑。书生听了心里不免又要发痒——出家人谈点参禅悟道,撞钟念经也罢,你居然还来跟我说武功!但这个是他拿手的项目,虽然对着这个不怎么招他喜欢的和尚,他也忍不住要发言:使枪的人觉得乘大马,用长枪,纵横捭阖,这样就是大家了。其实这样的枪法一点品都没有。真正用枪的人,舞枪也是当作艺术来享受的。枪乃兵器之王,大开大合,力道刚猛。大如楠木长枪,如三国时张翼德所使丈八长矛,以神力贯之,日月为之色变,当者披靡,然而又不是志在杀死多少人,更要的是突刺时荡气回肠的豪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魄;又有投枪,草原上的勇士出猎,用桦木的标枪,良匠打制的枪头,在朔风中追逐猎物,体会出手时心情随枪而飞翔的感觉;长枪化短,一分为二之后,霸气不失,又添灵巧,舞动起来犹如凤尾蝶的双翼,浑不用一点力气。黑夜之中的巷战,人枪合一,心眼并用,取胜之后没有骄纵之色,轻轻乘夜色回归。这样的用枪才叫枪呢!

和尚听了又大笑:“哈哈哈哈,相公于枪之心得,可以算是行家了。不过在下看来,用枪还要依照天时地利的不同来选择,那就沾上了一点雕琢的痕迹。何须讲究材质,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地取材,便是极好的兵器。枪之大者,三丈不嫌长,以去皮原木削尖即可,临阵刺杀,人仰马翻;枪之小者,又象在下独坐静室之中冥思,地上蚂蚁爬来爬去,搬我的家,随手拈取松针一枚一一刺死,这就是稍微有点枪法的意思了。蚊子落在我的手臂上吸血,我用绷紧肌肉,操纵皮肤上的汗毛将母蚊子刺杀,没有了女孩子可以追,公蚊子当然就没有兴趣再到我身边来。这样的枪法也只是一般般,枪法趋于化境者,可以以气息吹动羊皮坎肩上落下的秋毫,去和日光中的微尘拼刺,到这一步就可以算是登峰造极了。”

斋藤听了和尚的话,脸憋得通红。心道:幸亏是两个人在林子里说话,没人听到,要让人听见了,岂不是当我们两个牛皮大王在这里比试肺活量。那真这样的话,我可就冤哉枉也!我那长矛、投枪、双枪都是真事情,不比后和尚这厮刺杀蚊子蚂蚁,真是胡吹大气啦。蚊子的男女都能分得清,这你就厉害啦!蚊子有告诉你在下是某某样或者某某殿么?就算它告诉了你,蚊子这东西专吸人血,说的话多半靠不住,那就只有看它的身份证——麻烦又来了,蚊子的身份证人怎能看到?再说了,看到了你还是不懂蚊语,说不得,又得要一个蚊子来做通译,它肯帮你么!所以,分辨蚊子的性别这事情完全办不到。和尚吹这样的牛皮,也不怕闪了舌头!想到这里,斋藤的脑子都有点晕乎乎的了,他很用力的摇摇头,总算让自己定下心来,心一定下,又觉得奇痒难耐,又想在和尚的大头上崩一两个大包出来,但是他还是忍住了:这样的事情干不得,和尚的老婆要是看见了,肯定要怪我欺负她老公。

这时已经到了深山里,和尚说得高兴,一拍斋藤的肩头,大笑道;“相公,无心睡眠时偏却有人能作一长谈,真真是开心得非常。我让家眷走前面,我们自己在后面谈吧!”斋藤笑着答应了,心想:如此甚好,没人看到,等到憋不住的时候我就正好开扁。于是他们就在路边站了一会,让马车走到前面去。

斋藤举目四望,月亮已经升到了天顶,山谷里仿佛被最好的刀匠给淬上了一层好钢,银光闪闪,偏又不象钢那么刺眼。秋风在山谷里穿行,轻轻的,干净而漂亮,就象琉璃瓦上的玻璃。满山的树叶都在月下闪亮,仿佛一动不动,又仿佛都在摇晃。各种虫子似乎在这个时候才是最快活的,唱歌比什么时候都卖力,打架也是从未有过的拼命。斋藤从未仔细观察过身边的东西,这时他也觉得,这真是个漂亮的世界,活着挺好嘛!但愿我不要做出什么杀风景的事情来。心里的痒痒慢慢的就舒坦了下来,随着和尚往前走去,继续谈到很多的事情。

和尚说,枪法不是我的最爱,我最喜欢的是剑术。你练枪没前途,你长得就象练剑的嘛!听我的,要是你想做你自己,就要做你自己适合做的事情呀!斋藤一听觉得有话可说,马上发言道:这个我没练过,不过我也熟啊!百炼的精钢,最后化为绕指之柔。他有一柄这样的剑,不用的时候束在腰里,用的时候执在手中,剑刃摇曳,有如流动的光华。挥动起来如银河下泻,刺击时变幻不定,可惜我没带出来。如果我现在带着,一不小心对着大师您挥了两下,那时您老人家还没感觉,只看到天旋地转,一口啃到了泥地上,吐出了泥巴还不知道是自己的感觉掉下了地呢!书生说完纵声大笑,自己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其实他根本没这么一把剑,这是他曾经做过的有关剑的梦的一个。他在梦里见过这把剑,他梦见有个用这样的剑的人在自己身边,他又梦见一个擅长剑术的英俊少年和自己一同作战,他也梦见他和一个用剑的红发男子相斗,谁也赢不了谁。他不明白自己一直是练枪的,但是怎么会只做和剑有关的梦。——这些东西和尚当然不知道。如果和尚想要看我的剑的话,我他就说没带,还想看,就到我家去,他要不肯,还非说我吹牛,那就说不得,找个碴儿跟他打架就是了,非要他一头大包不可。

斋藤心里在碎碎念,和尚似乎一点都不关心他的盘算,就是不来质疑。他又说这样的剑是一般般啦,虽然一般般但也是一般般的剑里面的上品了。如果用剃刀在青竹的面上削下一缕竹皮,提在指间就是一把好剑。拿它照水面上的蜉蝣一挥,那虫子还不知已死,还在飞得开心,飞出一丈开外,忽然就掉下水面,变成两半。洒家现在要拿把这样的剑在手上,挑挑手指,相公就胡里糊涂着了和尚的道儿啦。等我们分手了,你高高兴兴的走回家,忽然内急,想方便一下,那时才发现被洒家去了势啦。

和尚说完,笑得那叫一个开心。

斋藤听了却又是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叵耐这和尚!我不扁你,已经是十分的友好,你还来拿我寻开心,真的要我做坏人我也没办法啦!

“相公大可不必担心,你是我朋友,我自然不会把你阉掉。我说的这等剑术,在真正的剑客里也是一般般。有一个大盗以中国北海的云母做刀,真是好家伙,那东西若非在正午的太阳下谁都看不见,大家群殴的时候,砍起头来就象人头一个个的自己往地上滚,好看得不得了。又有一个女剑客以极细的金线做剑,剑已无形,手法又快到无迹可寻。还没等你感觉,剑已经插在你脑门上,你立时觉得头疼欲裂,想什么都想不到,找大夫没用,吃药没用,越治越不行。那位姑娘站你边上看热闹,要是她心情好,帮你把剑拔下来,那就什么事都没有,要是她刚刚失恋想不开,你就去死吧,到死还以为是发了头风哪!”

斋藤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阵阵的麻痒难当。贼和尚吹得真的没边啦!按说那云母我也见过,比油炸花生米还脆的东西何以为刀?金丝比头发还细,又何以为剑?倘若云母、金丝都杀得了人,那我这脑袋用头发都能勒了去啦!难不成人的身子都是豆腐做的?原来女娲造人就是这么个过程:她在海边支个大锅,煮一锅豆浆,用海水一点就能点出一锅豆腐来,这锅豆腐就是咱们的祖宗了。女娲娘娘真好本事,一个锅里就能点出男豆腐和女豆腐来,两块豆腐一合,就生下一块小豆腐来?真他妈的岂有此理!玉皇大帝和阎罗大帝坐镇九天之上和黄泉之下,主管人的生老病死,原来就是他们两家合资开了个豆腐连锁店?好,说的好,真的太好了!他看和尚没注意,就落在了后面,取出腰里的弹弓来,照着和尚的后脑勺就是一弹过去。

斋藤的弹弓是铁胎裹漆,要不是练过射箭,多大的蛮力你都拉不开。他的弹丸也是生铁铸成,拿在手里不小心打脚面上能把脚砸肿来。这一弹要是正中和尚的脑袋,那就一定是贯脑而出的形势。想到和尚正在夸夸其谈,一不留神鼻孔里却冒出个铁弹弹来,要是从嘴里出来,和尚就会突然觉得说话漏风,嘴里还有东西掉下来,接住一看是自己的大牙。这样的事情只要自己不挨上,那真是幽默的可以啦。斋藤觉得自己还是有幽默感的人嘛,于是他开心的大笑起来。

谁知道那和尚吹牛的时候偏却喜欢摇头晃脑,那一弹就恰恰从他耳边掠过,飞到黑暗中去了。斋藤一看糟糕,框瓢了(框瓢:长沙方言中指把事情弄砸了没办好的意思。另,这斋藤年轻的时候见识甚广,擅长各路乡谈,这一点特长正史中漏掉了,在此补上。)不禁心里一惊。鬼呀,这么大个脑袋没打中?他平时的准头足可打中百步之外的一个小酒盅,没有道理啦。和尚摇头摇的真是时候,早不摇晚不摇,等弹子打过来就正好晃脑袋,莫不是有点真本事的?斋藤收起弹弓,追赶上去探和尚的口风。

“上人,可听见什么声音?”

“有啊,一个大屎壳郎也在赶夜路,翁——的一声。”

斋藤想:这和尚的耳朵是什么做的?要命的弹丸飞过去他能听成屎壳郎的声音,也算他见多识广了。他又觉得和尚也怪可怜的,嘴里谈着出神入化的武功,要命的小鬼就坐着铁弹子从耳边飞过去,他还当成是屎壳郎!由他去啦,就为了他那么说话不值得打死他。两个人又并肩而行。和尚还是在谈剑,剑术和剑客,依然是各种斋藤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说出来都是耸人听闻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且他还是一边说一边憨憨的笑,脑门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斋藤还是一看就忍不住要活动一下手指节。

此时的月亮比刚才要更明亮。斋藤心里已经是嚎啕大笑,心里笑,嘴上却不能笑,这未免让他觉得有点不好过,心浮气躁以后,月光仿佛也开始在身边飞舞。我要给他说些悲惨的题目,他想,免得他会招我凿他的脑门。于是他就说:

“大师,你可知如今路上不太平?现在山有山贼,海有海盗。那些强人要是抢了你的东西,干脆杀了你往沟里一埋,那就是积德的啦!要是劫财之后看你不爽,把你零剥碎剐了,你就不怎么痛快啦!有的小贼拿人皮做帽子,有的专爱吃人耳朵,有的还有特殊爱好,拿人脚指头做收藏。做强盗都做出幽默感来啦!”

和尚一楞:“这叫什么幽默感啊?我知道的静冈的几位好汉,在铁矿山边把行路的人用迷香熏倒,然后男的剖开肚子灌上几十斤铁砂,再缝好肚皮。第二天,人走到山里的铁矿边就被吸过去贴在山上动弹不得,贴个十天半个月就成了一个铁砂袋;女孩子就喂他们吃猪油拌饭,喂了几个月姑娘就变成了横纲级的相扑手,姑娘家谁愿意做个那么大的胖子啊,结果就难过死了。象这样杀人,才叫有幽默感嘛!”

斋藤想:和尚脑子有问题,一定有问题。跟你说正经事情,你只当我胡扯。看来我有必要推心置腹,才能激发你的危机感。他再说:“如今敢出门的都不简单哪。这年头,出远门就象刀山打滚油锅洗澡,没个三头六臂谁敢出来?所以你看到个卖药的老头,他可能在口袋里背着鬼头刀。看到个挑脚的苦力,他腰上可能别了铁锤。就是个卖笑的艺妓,怀里就可能有小刀子哪!人带了家伙出来走路,胆就粗,气就壮,在酒楼和陌生人喝酒,一言不合就要动拳头,那手上都还戴着带刺的护腕。在路边和人争道,气不愤时抄棒子就打,打得脑子出来了就望山沟里一扔。只要你敢用白眼瞪我,我就用八斤重的飞镖拽你,躲不躲得过就不要问我啦。所以啊,如今走路可要小心。说话小心,做事更要小心。招得别人发了火,你的脑袋就在脖子上呆的不怎么牢靠罗!”

和尚说:“我做人喜欢有趣,喜欢开心自在,爱怎么着还怎么着。你说的那样的行路人也只是没胆的,见到狠的,也只能夹着屁眼,撒开丫子绕道走。看和尚我,没什么本事,就坦荡荡的走遍天下,随身就只有两个兄弟(比比自己的拳头),碰到有本事的,我虽敬重他却也不教他小看了我。要是没用的小样,洒家吼一声,能让他耳油都流出来,垛垛脚,他就鞋带都要松开。山贼海盗,见了我气不敢喘,咳嗽都咳不出来。我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所以走起路来,兴高采烈,这样出门才有兴致撒!小心,小心做什么?”

斋藤听完,心里的麻痒难忍,已是按捺不住。山贼海盗见了你不咳嗽,你是止咳糖浆乎?就是中国的医书我也没听说有这么一条:和尚,头秃,性寒平,镇咳平喘,化痰生津,不须炮制,药力如神。是医神写漏了还是你来冒充?就算你是止咳丸,也得煎炸煮炒,外敷内服才有效吧,看上一眼就生效,不如你就去开诊所,全天下的肺痨,气管炎,扁桃体发炎,哮喘症的病号排队去参观你的脑门。吹牛皮不用上税,所以就怕出了漏子,吃了小贼的亏,就凭你一个牛皮烘烘的和尚走起路来就这么舒心。强盗肯定也是觉得抢和尚晦气才放过了你,今天我却不放过你啦。

斋藤又偷偷落到后面,把弹弓拿出来。“后和尚,下了拔舌地狱别怪我。不是我狠心,你拿我当朋友,可是你招得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这一下就让你脑袋开花,保证不痛不痒就送你上路!再睁开眼睛你就换个世界来看看,换个朋友来吹吧!”祷告完毕,他咬紧牙关,一弹瞄着和尚的头就打去。十步开外打弹子,也就是放一个瓜在案板上切那么大的难度了。

斋藤发弹的时候,和尚正好走到一座山峰的阴影里,可是从黑暗中走出来之后,和尚依然安然无恙。斋藤这下可吃了饱饱一大惊,因为他发射的时候格外的专注,眼准手稳,绝对没有脱靶的道理。看来和尚不是吹牛皮,原木枪松针枪汗毛枪都是好枪法,云母刀,金丝剑也是真的。和尚真的懂得蚊语,他确实是止咳丸,女娲娘娘确实在海边点了一锅豆腐,也确实有这么一本药书上说和尚寒平。要是和尚不吹牛,那这些结论都可以必然的推导得到!斋藤现在心里象炸了一个蚂蚁窝,乱糟糟的。抬头一看眼前的路,早已经不知偏到那去了,他禁不住有惊叫起来:

“大师,我们迷路了!”

“迷什么迷,没有啦!”

到江户的路斋藤是认得的,按两个人的速度,早该走出山区,可是眼前的山势更加凶险!这路我要还不认得,那他脑袋里的东西就真的是豆腐渣啦!

“相公,这里是到我家去的路,哈哈,才到幕末来就遇到一个这么有趣的人,我回去论坛人家一定羡慕我。所以我要请你到太史寺去盘桓几天,刚才我带你走的是一条远路,意在聆听你的高论,啊哈,看来不怎么高啦,没有人家认识的你那么酷嘛?”

斋藤想:论坛?酷?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说过,谁认识我啦?斋藤一看和尚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更觉得岂有此理,我干吗到你家去啊,谁答应你了?这个和尚我还是决定要打死他,女娲娘娘点豆腐我是打死他也不信。

牛皮吹不死人,不信归不信,但斋藤还是怕和尚的本领。这时已经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山谷,仅能容一人通过,月光照不进来,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和尚在前斋藤在后一前一后的走着。和尚还在喋喋不休,斋藤掏出弹弓,一串连环弹,朝和尚打过去,直到把所有的弹子都打光。慢说一个和尚,就是一个光头的老鼠也决计逃不开着黑里打来的弹雨。弹子一打完,斋藤就拍手欢叫起来。

突然和尚一声暴喝:“深山无人,相公这么一惊一乍,可是要吓死洒家不成!”斋藤大吃一惊,扔了弹弓。穿过山谷,斋藤看和尚安全无恙,两个人重新上路。

斋藤的心里还在发痒,心想要是和尚现在已经不在了就好了,他实在不乐意相信世界上有和尚这个人。因为如果和尚存在这世上,那就要相信豆腐止咳丸还有蚊子的身份证,那心里就要发痒痒,所以根本没法相信。但是没法相信的是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今晚还用了一袋子铁弹打斗大的一个和尚脑袋,三番五次打不中。他只顾想这些,不觉间和尚已经走到了前面。他一急,狂追上去,走到和尚身边正想和他说些什么,可是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又闭上了嘴。他可没看到和尚已经瞪起了眼睛,脸上已经变得阴沉沉的。两个人就再不说话,只是各自想自己的心事然后并肩走着。

斋藤想想和尚在今夜说过的话,忽然就想:和尚并没有说过蚊子有身份证,也没说人是豆腐做的。他只说能识别蚊子的公母,云母金丝也能杀人。他没有这么说,我干嘛要这么想,看来是我的想法太过有趣了。原来是我自己非这么想,总要打死他。现在他打不死,我可怎么是好?我是该相信蚊子有身份证,还是相信我脑子里就是一堆豆腐渣?我想那么多都是觉得脑乱,和尚虽然吹牛,可是他做的是他喜欢的,他真的很自在。想了许久,斋藤就没有看到月落星隐,东方天空已然破晓,虫子都睡了,晨鸟啾啾,山谷里弥漫起好大雾气。身边的路已经走了两遍,原来是和尚带着他在兜圈子。忽然一抬头,眼前的路已经变得熟悉,原来这里就是通往江户的路口了。和尚却已经走远,斋藤连忙赶上去,这回和尚倒觉得不耐烦了:

“相公,我已经送你到你想走的路上了,你怎地又跟着我了?”

斋藤说:“不,大师,我还是要跟你去。我想明白了好多事情,正要跟你一吐为快。”

于是两个人又走到了山路上,渐渐的走到了山顶。终于旭日东升,阳光普照,山顶一片金黄,。斋藤停下来,出了一口长气,对和尚说:“大师,我想明白了。”

和尚似乎也想了很多心事,他也转过身来,长出了一口气,说:“相公,你想的,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呢?”

斋藤说:“大师,我从小习练武艺,人家说什么好或者我该怎么做我就那么做,我想的东西人家也没有说过不对,看起来我过得很顺利,实际上我真的想做的事情往往就被人家的意思带走了,我做的不是我自己。因为枪法是家传,所以我就练枪。但是我总觉得拿剑更顺手,做梦只看到自己用剑砍人,却不记得我是使枪的。我要做我想做的,我该练剑。小时侯和别人下将棋,只要快要输的时候我就拔出枪来挽个枪花,于是我在棋盘上也所向披靡,长胜不败,结果到现在我的将棋还是下得和狗屎一样。说话做事也是这样,倘若我觉得大师你说得不对我胃口,就把你扁一顿,说不定还杀了,怎么能增长见识。比方说,大师要说大豆是树上生的,我只能说,您说得不对,却不能把大师打死。因为打不死我就太难堪了。大师现在站在我的面前,难道我就能相信大豆是树上摘下来的?所以杀人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该杀人。”

和尚微微一笑:“相公,我也从小习武,只是什么都喜欢,什么都学却没有能精通的。从前我平日里没事就喜欢想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的东西被我一想就想出烦恼来了。我想得头都大了,但是事情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旁边的人还是过他的日子,根本不知道我居然为它们操了这么多心。所以我现在不爱乱想了,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照着去过,果然快活很多。我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专找相公这样的人同行,我知道想东西想乱了的人的烦恼和有趣,你说东我就说西,你说鸡生蛋,我就说蛋生鸡,不明白我的意思,说得你恼了你就想打我,我再露几手把你吓跑,你的行李就跟我姓了。我也觉得这样的事情非常的不好。象今晚,你一弹打我不着又打一弹,最后一串连环弹打完,你还是不逃走,这个样子我就太难堪了。你现在还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难道我就这么一巴掌把你脑袋拍到腔子里去?这样不好,我都把你弄糊涂了,抢了你的东西又打死你,实在太凶残。难道我又要把行李给你再送你到江户去?这也不好,因为你已经打了我几十弹,还是我招你打的。不抢你的东西,干挨你打,我也不是受虐狂啊!所以抢劫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要抢劫。”

两人说完相视大笑,和尚拿出一个细长的包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把长剑。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剑鞘在土地上比画:

“相公,杀人虽然不是好游戏,但是有的人不能不杀,你要是心存良善,能辨别谁能杀谁不能杀,那就还是按你想的去做。你是该练剑,因为我觉得这个时代是剑的时代,握住了剑,你就能把握自己的心意。剑是凶器,剑术只是杀人的艺术,无论用怎样的话来修饰,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只是不要想着用剑去改变时代,时代的湍流无法抵挡,在顺流而下的时候才能好好的做你自己,我的话你能明白么?”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术……”听了这话,斋藤脑袋里“嗡”的一声,“果然……”

“这把剑送你了,去做你想做的吧!”和尚笑着把剑递到了斋藤面前,转身便走。斋藤伸手将剑接过,回味着他刚说的话,,突然看到和尚写在土上的字迹,霎时间觉得很多东西一下就清楚了,正想说什么,一抬眼只看到和尚的背影已经出现在很远。

“大师,等我!”

两人一下就走得不见了踪影,山顶上又变的一片寂静,地下只留着一杆长枪,还有几个大字:

恶·即·斩。

后太史生改前人遗著于二○○一年十月